【專訪】香港前攝影記者喇嘛Sam
入世見盡眾生相 出家放下世間情

「攝影可以追逐表相,也可以進入意念或哲學境界,拍出超越了表面的影像。」

攝影:辛煜(Lama Sam),nathan
撰文:難分

三面之緣

這是筆者第三次與Sam見面,第一次是2016年,攝影師黃勤帶西藏攝影集《Vajrayāna》(密宗)分享會上,看到一位身型高䠷的喇嘛,與在場攝影界前輩談笑,深紅袈裟身與周圍環境形成有趣對比。

第二次是兩年前,在銅鑼灣一間相機店舖碰見他,他一手拿著佛珠,一手拿著剛入手的昂貴手動鏡,對我們說起從前採訪的往事,也談到《金剛經》、拈花帶笑的智慧,兩次都留下深刻印象。

今年夏天他舉辦首次個人攝影展「蓮師八變-噶瑪巴」,Sam 表示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願意受訪。筆者想知道,攝影作為形象化的視覺藝術形式,和追求看破表象的佛學,中間是否有矛盾之處?

Sam認真想了想回答說:「攝影可以是一種追著影像和表相,但也有一些攝影大師,進入了某些意念或哲學境界,用內心感覺去呈現他的照片,拍攝出超越了表面的影像。」

出家前的情

1968年在北京出生,小時候隨家人來到港生活。母親是位老師,從小對他特別嚴格。家裡雖不是非常富裕,對他非常寵愛,從小便要甚麼有甚麼。

初中時代,有位叔父借他使用 contax相機,從前父親也用過 Rolleicord 6x6 相機為媽媽拍照,後來買了台 Nikon FE2 給他,Sam 便和兩個「𡃁仔朋友,去尖沙咀溝女」。

「看見女孩便幫她拍照,撩她們說話,有次有個漂亮女生說,不如我們去喝東西。一喝就死了,幾百元一杯飲料,我們三個窮鬼沒有錢,很好笑。」

中學成續不好,他來到澳洲升學。個性好動的他,足球、乒乓球、籃球學界比賽都參與。加上為人隨和,從小懂得普通話,讓他輕易交了許多亞洲朋友。「讀到 year 11,勉強過了關,但升不上大學,只報讀了工商管理的文憑課程。」

男女之情也是另一種考驗,「在澳洲與一位女孩嘗試短暫開始過,但很快發生了一些問題,broken了,這件事在我內心留下了很多痛苦。」他嘆一口氣說自己「太重視情感」,無論對家庭、朋友抑或男女關係,用情較深,容易生起執著。

「每個人的感情世界不同,我不想再承受這些痛苦。」後來工作時雖然人緣不錯,有女孩子喜歡自己,母親也介紹過女生給自己認識,但在出家之前,他一直沒有再踏入戀愛,怕自己一投入再抽離不到。

報業百花齊放

回港後,Sam 曾做家裡貿易生意,很快發現不喜歡商業世界。母親看到自己終日拿著大哥大電話,不做事,一副「少爺仔」模樣,兩人爭吵一場,他憤然離去。機緣巧合下,看到星島集團旗下的《地區星報》請人,於1991年入職成為記者。

90年代,香港紙媒百花齊放,《現代日報》、《蘋果日報》、《太陽報》幾份報紙分別先後創辦,版面亦由傳統文字內容為主,改為採用大張奪目的彩色照片,在報攤上吸引讀者眼光。行內競爭激烈,機會處處,挖角時有發生。

此外,八九民運後、九七回歸至千禧年間,香港發生許多歷史和新聞大事,攝影記者具有更大發揮空間。他不急於跳槽,工作生涯一直平順,其後在《天天日報》、《新報》、《太陽報》工作至2003年,職位和薪金一級一級上升。

嘉利大火

1996年11月20日,佐敦嘉利大廈五級大火,造成41死80傷,是香港最嚴重的火災之一。被困人士在高處躍下和被烈火吞噬的畫面,震撼全港。

任職《天天日報》的Sam馬上趕往現場,嘉利大廈分成前後兩邊,起初看到彌敦道那邊不算多煙,他便轉到後方,一間唐樓頂層天台拍攝。火勢愈來愈強,他一直沒有離開,後來才知道前方同樣燒得厲害,「我拍到菲林不夠,要叫公司派人再送過來。」

「火燒得很快,煙不斷從窗口位置冒出來,人們拼命在爬出來。」Sam 憶述,雖然有一街相隔,可是火勢猛烈,熱力讓他無法走近,只能在天台後方拍攝,後來救援直升機抵達,氣流更把火焰吹到對面。

拍攝時他內心充滿掙扎,「有人叫『不要拍了』。有些行家不是很好,使用閃燈拍攝。」他解釋,突發記者拍攝企跳新聞時一般不會使用閃燈,因為怕刺激到被攝者情緒。「人們在逃生,使用閃燈,那人有可能會不小心跌了下來。」

有一個畫面令他震撼至今,心裡很不舒服:「有一個人站在冷氣機上面,火一直燒出來,包圍著他,最後他在七樓以上很高的位置跳了下去。我幫他唸了南無觀世音。」怎料隔了一段時間,Sam 從新聞報導看到,那人竟然奇蹟生還,讓他喜出望外,非常欣慰。

《天天日報》攝影部與《明周》相熟,於是把這輯照片交給他們刊登作封面故事。

十號風球

另一次難忘的採訪經驗是拍攝十號風球。本身家住港島的他,過去拍過類似的照片,早已熟知位置,哪裡可以紀錄到惡劣天氣又代表到香港的畫面。

他來到中環碼頭附近,一些停船的凹位,走到梯級下方的位置。「風勢很大,就算你站在岸上,浪也都會冚過來。那裡有一定危險,隨時會被海浪捲走。」

他把菲林相機綁在右手上,左手抓著欄杆,一個浪打過來,他從低角度拍攝嚇人的浪濤和香港都市背景。「一下子整個人都在水裡面, 我喝了幾口海水,幸好有一直捉住欄杆。我回到岸上向公司報告,相機已經落水停機,但我拍了一張照片,看看行不行。」

一筒菲林九宗新聞

有老板要求他,一卷36格菲林拍攝9宗新聞,「一單新聞就是拍一兩張照片,那你要拍攝最重要那一刻。我由此養成習慣,不會隨便按下快門。」

拍攝過八九民運的著名攝影記者陳木南,是其中一間報館的上司,Sam一直記住他對自己的說話:「拍不到不要緊,你就勤力一點。」每天勤力拍照採訪,不斷磨練到自己。

Sam 自言,相比起行家,自己的照片不算最漂亮,拿到甚麼獎項,「但我可以跑快一點,拍快一點。加上經驗,慢慢摸索出合適的速度、觀察、走位,後來我不會輸給任何人,基本上公司派我出去採訪,照片有一定保障。」

家國情感

做記者前,Sam 就已經昄依,除了因為讀書和感情不順利,也因一份國家情感。

「我在北京出生,六四的時候,和那班大學生一樣,剛剛讀完書,那件事發生時,我家裡親人正被人開槍。那時候香港每天直播,兩三個月看著事情發生,對我來說,是人生不可接受的事情。」

「香港每場示威我都有參與,那時我已經決定要上北京,只是當時家人藏起了護照,否則我已經……」Sam 眼圈紅了,近半分鐘無法言語,才哽咽道:「其實我應該死在天安門。」

「我已經不想生存,整個人崩潰了。」這件事對他後來出家的決定影響深遠:「『先天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』,如你從未為自己家庭犧牲過 ,不會明白這件事;同樣的,沒有為國家犧牲自己性命,你怎可能告訴人 ,你要為所有眾生犧牲?」

他認為這是層次的分別,好比感情,面對愛的人,沒有試過愛得很深,雖然可能痛苦同樣深,但那都是一過程。「很多事情我去得太盡,情感的盡頭,只有兩個結果,一是崩潰,一是看破它,放下它。」

幾年後,親人為他找到北京廣濟寺高僧明哲和尚為他皈依,老和尚本來正出外雲遊,那刻卻正好拿著行李回寺,聽到他想皈依的原因,只對他說:「善根、善根、善根。」

Sam 自回港工作起,經常灣仔居所下的佛學中心打坐修行,起初不太知道自己在做甚麼。後來發願,要在生活裏面了解佛法,不知不覺在工作中實踐出來。

眾生相

「做記者第一件事是磨練,第二件事就是看到眾生相。」

任突發記者期間,所有「死人冧樓」新聞都要拍,「基本上所有屍體都拍過:浮屍,被人斬頭,死在三層高被太陽暴曬,我知道不同死因的屍體會有不同氣味。」他輕描淡寫說。

「回頭看,好像菩薩安排好,叫你將世間的事物全部看遍。」2002年,他去北京採訪人民代表大會,進入過中南海,拍攝新上場的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;又在中國高級會所看到上流社會喝的美酒,模特兒手上價值不菲的鑽石。由達官貴人到街井平民生活都曾見證。

「很多人看經書,我卻在生活裏經過這些過程。我經常去醫院,見慣了死人,生起了生死、無常的概念。」

「多了磨練,就改變了性格,甚麼事我都不會怕。」他試過在內地採訪或拍攝法庭新聞時被人襲擊,那時候不可能打去報紙求救,只能自己拯救自己。工作令他個人有所成長,由優柔寡斷的少爺仔,成為當機立斷的攝影師。

高人

出家前的兩年,Sam 遇到了一位記者奇人,每天跟著他採訪突發新聞,但無論去到哪裡都無災無難,那段時間基本上都用來專心習佛。

高人開著車子,叫Sam 坐在副駕座位盤腿打坐,有時經過隧道,車速很快。去到新聞現場,又對他說:「你不用出去,坐在這裡修行吧。」

最後,Sam 問他還有甚麼教自己,高人只對他說「苦集滅道」四個字,再沒有說甚麼,那是稱為「四聖諦」佛教用語,教人認識、思考、消除人生痛苦的各種原因,最終得到解脫。

沙士

2003年,香港爆發沙士,在《太陽報》工作的Sam 時常跟隨突發採訪,他看到人們被送到醫院和隔離營,染疫和死亡數字每天上升,人人戴上口罩。那時候全世界都沒有經驗,不知會發生甚麼事。

他每天到前線採訪,未必有足夠保護裝備,有記者染疫,大家感到害怕。儘管每次採訪會盡全力,但同時 Sam 心裡很沉重,有點百感交集。尤其他已經得到師父同意出家,又獲得北京禪宗師父的默許,於是疫情一完結後,他便馬出去到印度出家,跟隨藏傳佛教十七世大寶法王,名字由辛煜改成噶瑪善治(Lama Sam)。

恩重仇深

另一個出家的原因,與母親有關,Sam看書明白到自己與家人的關係是「恩重仇深」:「你最愛的人、最親的人、有父母恩。但同一件事有兩面,他也是你最放不下的人,如果他傷害你的時候,比任何人傷害更大。」

說到這裡母親來電,Sam簡單溫柔覆了幾句,掛線後微笑說母親「阻住晒」,20年後的今天,雙方關係不錯。

他續說:「那時候發生了一些事情,媽媽傷害了我,當時我很激動,我還沒有準備好便決定離開,之前想過儲夠足錢,安排媽媽的活,那一剎那因緣到了,我便斬斷了。」

Sam 告訴父母出家的決定,兩老雖然一直知道兒子學佛,但沒想過真的會出家,感到非常不捨,「兩人對著我哭,說不要出家,但我已經決定了。」

情感浪濤

今年是喇嘛 Sam 出家20年,他每年部分時間在香港,或到尼泊爾寺廟修行,取得簽證後,錢又足夠了,就去印度跟隨法王修法。

「這幾年是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,肺炎、經濟、身體、還有爸爸最近一兩年離去,我始終對國家民族,情感比較大,依然會生起一些痛苦,經過修行將那種能量慢慢淡化。」

父親的離世對他打撃很大,「從前我以為自己放下了爸爸,但原來未放下。」他試過在尼泊爾修行,愈來愈精進,每天打坐超過20小時以上,思考自己的生命。

有一天忽然聽到一首舊歌,是台灣歌手張信哲《別讓我心傷》,沉澱了的情感再在心底湧現,「像大海波浪。」

放下相機

在臉書可以看到喇嘛Sam 拿著專業相機拍照,有時用單反和長鏡,有時用手機,也有時用Mamiya 7 和 Hasselblad Xpan 菲林相機 。他說自己跟平常攝影人一樣,都會追求鏡頭是否銳利,淺景深過渡效果是否柔和等。

最近,Sam 把昂貴 Leica 鏡頭轉贈給有用的朋友,「沒甚麼,它們只是工具。如果你買器材是因為虛榮心,那就是虛榮;如果你當作工具是使用,那是價錢的問題。」接著哈哈大笑:「我送了小部份,還有很多貴的。」

他承認會生起貪念,但又會把鏡頭又送給人,當作一場遊戲,不用太過執著:「你又不是菩薩,怎麼可能沒有過失?但你犯了錯,你要知錯能改。好像看到喜歡的女生,及時放下就好。」

「你用什麼器材,不代表你有甚麼境界,境界來自你自己內在,不關器材的事。」

放下攝影

出家幾年後,喇嘛Sam 開始為法王拍照,希望把讓更多人看到他的肖像。法王攝影團隊,由本來只有他一人,現在已發展到有九人以上。

放下建立多年的身份認同並不容易,而且出家人拍照可以賺取生活費,「加上他是我師父,我希望跟他親近。」但他說,現在這種心態都放低了。

從前當記者可能沒想太多,Sam 現在認為,自己拍照符合佛教理念,「不會做傷害人或令人不快的事,例如故意偷拍。我為法王拍照時更恭敬一些,有時通過拍照,我可以進入一種清靜的境界。」

「全世界認識我的人,都知道我為法王拍照,以前覺得一生都要為他拍照,失去攝影好像失去了一切,拍不到便會很執著,很痛苦。這幾年我連這件事都放下了,我可以不拍。」

後記

訪問數周後,筆者向喇嘛Sam 補問幾條問題。本身想盡快完稿,有點心急的筆者,收到一段語重心長的錄音,聽完之後心情也放慢下來。

Sam這樣說:「我想說說自己的經驗,大部份記者去採訪,累積了經驗,訓練了敏銳觸覺,然後去寫文章,寫評論。我覺得重要的是,要知道自己在做的事,是為了甚麼。」

「在報館工作,你可能身不由己要交差,文章可能會被人修改,但像你作為自由寫作人,要很清楚自己的目的。我覺得不是說要吸引人眼球,或者獲得多少讚許,你那篇文章,可以幫到自己,又幫到人,才是一篇好文章。」

「有些記者,好像打乒乓球,只會反應,球衝過來你就出手去擋。有經驗的人,你覺得需要衝的時候,一定要衝。但有時,你要敏銳一點,看定一點。」

「寫一篇文章,有時是需要沉澱。作為一個攝影師,練成了很敏銳的觸覺之後 ,有時要將自己的心定一定,或者抽離,將自己的心靜下來。因為我們習慣了做記者,很容易有反應,心變得很敏銳, 其實更加看不清楚。」

聽回錄音,聽到自己很多笑聲,像通想了甚麼,謝謝喇嘛Sam。

佛學令筆者感興趣的地方,在於它不像宗教,更像是察覺自己內心,拋開塵世間苦惱的修行。這篇訪問,談的是攝影不是佛法,無論大家有沒有信仰都好,希望大家找到方法,離苦得樂。

#紀實攝影 #藏傳佛教 #LamaSam #辛煜

——————

贊助難分,支持深度攝影報導
買杯咖啡:
www.buymeacoffee.com/nathantsui
訂閱 Patreon:
www.patreon.com/nathannotes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追蹤難分:
Instagram:@nathanotes
Facebook: 難分:攝影/寫作人